第 80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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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0 章
“我以為會送我們回永安觀呢。”
“腳踏實地的感覺不錯。”
“我想好好睡個覺。”
“你知道這一切嗎？玄一。”
岸邊有兩人，正是妲木和玄一。
玄一停住腳步：“知道，我全都知道，包括梼杌拿走了海民的巫經。”
妲木直視玄一的目光：“為什麽？”
妲木沒有說，但玄一明白她的意思。為什麽不早說，為什麽不阻止梼杌，為什麽不能幫助她們？
妲木道：“有時候我覺得我一點也不了解你，我不知道你是誰，你的過去，你來自何處，還有，你是否站在梼杌那邊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哪邊也不站。”
妲木道：“即使這個世界可能會被毀滅？”
玄一道：“真到了那時候，我可以帶你走，如果你願意。”
妲木得到了答案，忽然松了口氣，但僵硬緊張的背還是出了一身薄汗。她道：“你不會阻攔我？”
玄一笑道：“我什麽時候攔過你？”
“你是沒有，我八歲的時候……”妲木止住了話，說起另外一件事，“不知丹離怎樣了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她已經回到水晶宮。”
丹離本來也要跟著一起上岸，但在上岸前，她忽然做了決定，她要跟雲鶴、提燈一起，說服其他海民，一起阻止梼杌。因此把信交給了妲木，囑咐她代為交給大巫。
玄一和妲木在一個名為海北村的村子上了岸，兩人從海北村趕到附近的城鎮就花了兩天時間。
鎮子叫青田鎮。
明明鯤鵬一路向北，大鯰魚卻把她們放到南方下岸。
南方且靠近海邊的冬天是濕冷的，尤其是下雨的時候。兩人在青田鎮找了一家客棧，置辦了行李用品，打算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路，沒想到半夜就被冷醒了，窗外雨聲滴滴嗒嗒，放在屋裏的火爐沒了火，蓋在身上的被是冷的。
玄一在床內睡得正香，一動也不動。妲木起身點火，在火爐旁烤了一陣，等睡意重新襲來，又去把窗子關小一些。
剛站在到窗邊，妲木註意到有個疑似乞丐的人影走了過去，人影衣衫襤褸，亂糟糟的長發垂到腳跟，還有些頭發垂在臉上，擋住了臉。此時天上還下著雨，又濕又冷，他不找地方避雨，反倒安靜走在街上。
那人影就要走出街道時，忽然回頭，與妲木對上了目光。
妲木一下清醒了。
那身影沒有臉。
“怎麽了？”
玄一也醒了，但很快迷迷糊糊又睡著了。
妲木掖了掖被角，上了床：“睡吧。”
第二天，青田鎮的雨下得更大了。嘩啦啦的，像是誰從天上倒下一盆水。街道泥濘不堪，路上沒幾個行人。玄一和妲木在窗邊喝茶，兩人正商量著是直接趕路還是先等雨停了，鄰座忽然傳來吵嚷。
“昨晚的事你們聽說了吧？”
“什麽事啊？”
“你不知道？唐大的臉被妖怪偷了！”
“什麽？仔細說說！”
“昨晚上，唐大睡覺的時候，感覺家裏進來了人，他怕是賊人，馬上起床去查看，只見一個乞丐闖了進來，明明門窗都關了，唐大也不明白乞丐是從哪裏進來的。他當下就要喊抓賊，誰想到那乞丐又忽然消失了，唐大疑心是妖怪，當即把周娘子推醒，周娘子醒來，立馬大叫一聲，把四周鄰裏也鬧起來了。大家一看，發現那唐大的臉沒了！”
“什麽叫臉沒了？臉沒了還能活？”
“真的假的？”
“就是眼睛鼻子嘴巴都沒了，這條街的都知道，我還能騙你們？不信，你們自己去看看！”
外面雨還下著，這桌人就跑去看熱鬧了。他們的聲音大，有不少人聽到了，也跟著走出去，想看看人沒臉了是怎樣。
“我也去看看。”妲木跟著起身。
玄一道：“你怎麽變得愛湊熱鬧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昨晚上，我看到了抹臉怪。”
妲木和玄一來到唐大家時，唐大的院子已經擠滿了人。
都是來看熱鬧的。
有的擠不進去，心裏著急，忙問前面的人。
那看戲的人樂呵呵地道：“有兩個大師在裏面治病呢。”
唐大的臉丟了，枕邊人周娘子正著急忙慌時，兩個大師冒了出來，說是能治唐大的無臉。
兩個大師骨瘦如柴，看起來仙風道骨，周娘子忙把人請進屋。
兩位大師中，一個滿臉麻子，自稱空靜，另一個謝頂，自稱空靈。
還沒進屋，空靜便大喝一聲：“有妖氣！”
周娘子嚇了一跳：“什麽妖氣？”
空靈嘆氣道：“周娘子有所不知，我這師弟有雙陰陽眼，從小能看到常人看不到之物，看來這屋子充滿了妖氣。”
周娘子臉色蒼白：“大師，救救我們！”
空靈擺手道：“先去看看唐大。”
三人進了屋，唐大待在裏間，周娘子掀起簾子的時候有點猶豫，雖說裏面那個人是她的丈夫，可乍看到一張空白的臉，還是怪瘆人的。
空靈和空靜跟著進去。他們兩人走南闖北討生活，也算是有些見識，聽說唐大變成了無臉，可畢竟沒親眼見過，因此沒有放在心上，等真看到唐大時，兩人差點叫出來。
還是兩人互掐胳膊內側，這才沒失態。
唐大的臉上空無一物，光滑得像剝了殼的雞蛋。
著實詭異。
周娘子也不敢久看，她轉過臉，對著空靈和空靜道：“你們瞧他現在成了這樣，這可叫人怎麽活啊？”
沒有嘴巴，有話說不出，沒有眼睛，有淚流不出，唐大只能拍著桌子表示恐懼。
空靜眉頭一皺：“別急，一切在我掌握之外。”
空靈和周娘子去準備黑狗血，空靜則一手握天蓬尺，一手持羅盤，在屋中轉來轉去。
羅盤也跟著飛快轉動，直到停在某處，空靜有意給大家露一手，大喝一聲：“萬神朝禮，金光速現，覆護真人。急急如律令！”
只見一團黑氣飛快從屏風上逃出來，侍立在旁的空靈手疾眼快，猛地朝屏風潑上一大盆黑狗血，黑氣四散，消失在空中。
空靈大聲道：“周娘子，你家的妖氣已被我破除，你可以放心了！”
圍觀的眾人也是一陣歡呼。
周娘子眼含熱淚，忙去裏間查看唐大的情形，卻發現唐大的臉還是空空如也！
周娘子急道：“大師，這是怎麽回事？”
空靈見狀，神色絲毫未變，道：“周娘子，莫要著急，我們已經祛除妖怪，只是這妖怪厲害，給唐大施的妖法一時難以祛除，不過也不用著急，只要服用我們特制的九轉回神丸，兩日之後，唐大的臉就能恢覆原狀。但是……”
周娘子急道：“但是什麽？”
空靈道：“妖我們已經除了，可這九轉回神丸中，有一味九轉草極難尋得，平日裏有富商出白銀百兩，我們也不肯賣，但見與你有緣，只要你們出五十兩，便送你們兩日的藥，如何？”
周娘子吸了口氣：“五十兩？！”
空靈冷笑道：“不過五十兩，我們可以呆在這，包唐大重新長出臉，若嫌貴，您可以上別處找別家，可保不準唐大還能不能熬過今晚。”
周娘子正哆哆嗦嗦要去裏間拿錢，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一道笑聲，極為刺耳。
“周娘子，兩日之後，不等唐大的臉回來，他先餓死了！”
空靈和空靜尋聲看向來人，發現是個道士，還是個貌美的女道，登時不屑。空靈和空靜相互一笑，果然，不等他們開口，已經有人幫他們說話。
“哪裏來的騙子，竟敢胡言亂語！”
“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，人餓個兩三天死不了！”
“從沒見過你，不會是哪家員外偷跑出來的小妾，裝成假道士吧！”
看熱鬧的人反而團團把玄一和妲木圍住，一人一句。玄一還沒說話，妲木先開口了，她冷笑一聲，道：“你們平日裝神弄鬼討口飯吃也就算了，如今這家人真遇上了事，你們還這麽騙人，豈不是故意害死人，良心何在？”
空靈道：“你憑什麽說我們害人？”
玄一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能給唐大一張臉，你們能麽？”
周娘子原本要趕人，聽到玄一那麽說，立馬改了主意。她喜道：“道長，你真能把唐大的臉拿回來？”
玄一道：“一時半會兒拿不了，但可以先借張臉給他用，免得餓死在家裏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道長裏面請！”
她把人迎進屋，又道：“兩位道長可要準備什麽？”
玄一笑道：“一只筆就夠了。”
借臉是玄一說的，卻是由妲木動手。那兩個大師依靠在門邊，看到周娘子準備的是普通的筆，不由暗自發笑，覺得這兩人真是天真到了極點，妄想憑一支筆就畫出人臉來。
有那些愛看熱鬧還沒走的人，也擠進了屋子，方才他們還對這兩大師讚嘆不已，此時聽到有人能借臉，更是驚奇萬分。因此，人群把兩個大師擠到了角落邊上，還有人不慎踩了大師一腳。
玄一懶，坐在一旁看周娘子磨墨。
妲木拿筆蘸足了墨汁，下筆了。
玄一盯著看了一會兒，道：“眼睛是不是有點長了？”
周娘子道：“我家唐大的眼睛是有點丹鳳眼。”
玄一搖搖頭，道：“鼻子太高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高一點好，看著精神。”
妲木停下筆，盯住兩人。
周娘子不好意思地道：“道長，您繼續。”
半柱香後，唐大臉上的五官是有了，可並沒有變成真實。
空靈嘲笑道：“我道是哪裏的高人，你這算什麽借臉？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嘴巴，我也能畫！”
空靜也冷哼道：“周娘子，你還不把人趕出去？”
但兩人話音未落，唐大的臉上有了變化，眼睛微微睜開，眼珠子轉了一圈，嘴巴則向兩邊咧開。
“我的臉！”唐大摸了摸臉，大叫一聲，“我有臉了！”
一旁的周娘子早把銅鏡遞了過去：“看看！”
唐大對鏡查看自己的臉，左看右看，道：“我覺得，沒我原來的那張臉好看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說的什麽話！要不是道長，你連臉都沒有！還不快點謝過道長！”
妲木道：“先別謝那麽早，這張臉只是暫時的，用不了多久，還是要找到你原來的那張臉才行。”
唐大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：“什麽？可我上哪兒去找臉？”
妲木道：“拿走你臉的是抹臉怪，抹臉怪外形與人相似，與人擦肩而過，便能奪走人的臉，但凡好看的臉，都會被他奪走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空靈和空靜大師剛才不是已經除妖了麽……咦，兩位大師呢？”
人群中，哪裏還有空靈和空靜的身影，他們是走南闖北的騙子，靠著變戲法騙了不少人，根本不會什麽除妖。看到妲木果然為唐大借到臉，他們早溜了。
唐大道：“敢問道長，抹臉怪在哪？”
青田鎮鎮郊有片竹林，遠離人煙和田莊，是一處躲避熱鬧的幽靜之地。此時下著雨，竹林更沒人來了。
“為什麽非要這個時候來，不如先等雨停了，你畫的那張臉還能用好幾天呢。”
“如果明天、後天還下雨呢？”
“誰讓你學藝不精，不肯和阿淺好好學畫皮？”
和玄一爭論是徒勞的，因為她總是有理。
妲木道：“抹臉怪在這？”
玄一道：“這裏清幽雅致，我們回去了也在附近種竹林吧，還要種紫竹，紫竹山怎能沒有紫竹呢？”
進了竹林沒走多遠，能看到一座院子。妲木走上前，拉起了掛在門前的銅鎖。銅鎖連著鈴鐺，拉上就叮叮當當地響。
門開了，出現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姑娘，十五歲上下，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，看起來聰明又機靈。
妲木拱手道：“小姑娘，我是從麗陽來的道士，旅途口渴，能否請小姑娘給口水喝？”
那小姑娘雙眼彎彎：“兩位道長等等。”
小姑娘掩上門，跑進屋去。
妲木道：“抹臉怪竟和人住在一起？”
玄一道：“不稀奇，我們不也養了一只會說話的貓？”
小姑娘很快出來了，一手拿傘，一手端盤，盤上是兩碗水。
妲木道了謝，又問道：“小姑娘，這裏就你一個人住麽？”
小姑娘年齡小，但不傻，聽到妲木的話，馬上警惕起來：“你們喝了水就走吧，我家先生不喜歡外人，看到你們要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我們想見見你家先生，方便進去麽？”
小姑娘道：“都說了，我們家先生不見外人。”
妲木一手擋住門，道：“鎮上出現了抹臉怪，你知道麽？”
小姑娘尖聲道：“抹臉怪？那是什麽？我好心給你們水喝，你們別在我這裏撒潑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你還沒進去跟你家先生說有客人來，怎麽知道他不喜歡我們？”
“櫻珠，你怎麽還在門口？”
一道聲音從院子裏傳來。小姑娘生氣地道：“先生，來了兩個牛鼻子。”
那聲音又喊道：“趕出去！別和他們啰嗦！”
櫻珠正要應聲，玄一趁她不註意，鉆進院子裏，喊道：“別這麽冷漠嘛，我瞧你們有道緣，不如跟我走。”
院子有池塘，水面有亭子。先生在亭子裏，他聽到玄一的聲音，掀起簾子，正要發怒，便看到玄一。
玄一生得美，是粗布道衣也掩不住的美，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人，細雨、紙傘、池塘、庭院、竹門成了她的背景，離她那麽近，又那麽遠，。
先生當即道：“櫻珠，讓她們進來！”
櫻珠扁著嘴，明顯不高興，但又沒說什麽。
她在前面引路，繞過池塘，沿著游廊，把兩人帶到亭子中。
亭子已經有一男人，看起來二十多歲，生得唇紅齒白，正在撫琴煮茶。
他示意兩人坐下，又讓櫻珠給兩人沏茶，看起來是哪家的公子，斯斯文文地道：“兩位道長從何處來，往何處去？”
玄一搶先道：“從來處來，去該去處。”
男子笑道：“道長的來去都很神秘啊。”
玄一對著妲木咬耳朵：“我早想著有人這麽問我我就這麽答了，顯得特有水平。”
妲木懶得搭理她，問道：“先生又是從何處來？”
男子一楞，他剛才只註意到玄一，此時聽到妲木的話，仿佛才發現她存在般，微微驚訝地道：“你們真奇怪，一美一醜竟然能待在一起？”
妲木面皮抽了抽，道：“醜？”
玄一大笑起來：“先生，你真有意思！”
男子坦然道：“我說的是實話，我不喜歡騙人，兩位道長不要見怪。我喜歡美麗的臉，最不能忍受醜，醜的東西就不應該在世上存在，醜陋的臉更是可惡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先生的臉長得不錯。”
男子摸了摸臉，道：“是，這是我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才能保持美麗的臉，可如今這張臉也不行了，你們看這裏，居然長出了細紋和斑點，明明我已經很註意盡量不要曬到太陽了。”
男子喝了一口茶，激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後，又道：“但如今我不怕了。”
玄一道：“哦？先生看開了？”
男子清秀的臉上出現一絲神秘的笑：“是你，你出現了，你救了我。”
玄一道：“我？”
男子道：“你看看你的這張臉，簡直美得不像話！長在你身上多可惜，你不懂愛護，不懂珍惜，不配有這麽美麗的臉！”
男子神色一凜，兩袖忽然化成黑氣，徑直沖向玄一！
玄一沒有躲閃，她紋絲不動，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。
是嘲諷的笑。
男子驚疑不定，他喜歡美麗的臉上不會出現驚慌、恐懼之類的醜陋情緒，但偶爾嚇一嚇這些狂妄無知的人類，也很有意思。
可這道士的表現太奇怪了。
她竟然一點也不害怕。
這些念頭一一閃過，男子最終想到，這道士怕是被嚇傻了。
當黑氣觸碰到玄一的臉時，一張漂亮的臉脫落下來，出現在男子手中。
男子摩挲著手上的臉，不經再次感嘆這張臉竟能如此美麗。他正細細欣賞，手上忽然一沈，人臉越來越重，竟然如石塊一般，壓得他手都要擡不起來。
男子滿臉不可置信：“怎麽回事？”
“原來你這麽喜歡我的臉，那就送一張給你吧，誰讓我美麗又善良呢。”
男子驚訝地擡起頭，玄一的臉竟然還在，她笑嘻嘻的，無所畏懼的模樣。男子心一慌，想要丟掉臉，卻驚恐地發現臉黏在手上，甩也甩不掉，不僅越來越沈，還有繼續往下陷的趨勢。
“道長，我知道錯了，饒了我吧！是我有眼無珠，不該冒犯您！”男子趴在地上，苦苦哀求道。
妲木道：“你拿走別人的臉，都放哪了？”
男子道：“我放在倉庫，你們不能拿走我的臉，那都是我辛辛苦苦收集來的！”
妲木看向玄一。玄一擡了擡眉毛。
男子驚呼一聲，整個人趴在地上：“好好好，都給你們！”
玄一一腳踩上男子的腦袋：“少廢話，你這張臉也是從別人臉那搶走的。”
男人大驚失色，道：“這張臉不行！”
妲木道：“怎麽不行，你本就沒有臉。”
“不行，我還要見人哪！”
男人痛哭流涕。
男子叫善生，他每日在竹林小院撫琴煮茶，過得愜意舒適。
直到有一天，一個男人無意闖進竹林小院。
男人叫段敏，樣貌不凡，與友人游玩，在竹林中迷路，看到小院，便想來打探出路。
善生對段敏一見鐘情，段敏亦然。兩人整日窩在竹林小院談情說愛，纏纏綿綿難舍難分。
但兩人恩愛了不到一個月。段敏想起還未給家中報平安，於是與善生告別，說自己安頓好家中母父後，再來竹林小院相會。
段敏沒有食言，不出幾天，又回到了小院。兩人小別勝新婚，很是黏糊了一陣。可沒過多久，段敏又說起家中生意無人搭打理，善生依依不舍，卻也不能不放他離去。
段敏重新出現在竹林小院已是十日後。
善生高興萬分，親自洗手作羹湯，但這次段敏也沒住多久，便提出要回家侍奉雙親。
善生有點失望，他以為他對段敏一心一意，段敏對他也是如此，可惜世事總難如願。
善生開始自怨自艾，悲春傷秋。他埋怨段敏無情，唾棄自己懦弱，縱然如此，他心裏還是放不下段敏。
一天，他攬鏡自照，發現額頭竟然有一道皺紋。其實皺紋很淡，淡得不仔細盯著銅鏡根本不會發現。
可善生不這麽想，他覺得是他開始變老了，變醜了，段敏才沒那麽愛他。
所以他開始到處收集臉。當然，老的、小的、不美麗的不能要，要眼睛大、有神，還要鼻子挺拔、鼻翼不能太大，更要皮膚光潔無瑕、吹彈可破。
正巧，唐大的臉不錯，善生便毫不客氣地拿走了。
妲木道：“他知道你的身份麽？”
善生還趴在地上，垂頭喪氣地道：“不知道，兩位道長，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，我對段郎是真愛！”
妲木道：“聽起來他對你不是真愛。”
善生嗚嗚哭起來。
妲木道：“把別人的臉還回去，沒人想聽你在這哭。”
人臉從善生的手上輕飄飄的滑落下來，跌在地上，混入泥土中。
善生身上的禁錮一被解開，立馬爬起來，他道：“道長，我就想要張好看的臉，段郎還等著我呢。”
妲木斜他一眼。
善生不吭聲了，他覺得委屈，他只是想變得漂亮而已，怎麽那麽難？
“先生，段郎君來了！”守在院子的櫻珠突然喊道。
善生還沒來得及高興，櫻珠又喊道：“先生，段郎君的娘子也來了！”
善生的臉剛挎下來，一道又尖又細的聲音闖進院子。
“你那相好的在哪！快給我滾出來！”
妲木和玄一循聲看去，是一個身披鬥篷、妝容艷麗的女人，她在院子四處張望，企圖找出那相好的，櫻珠則躲在門後，完全不敢出聲。
女人也看到了妲木和玄一。她有點驚訝，竹林小院怎麽會有道士？可是看到玄一的時候，她自覺明白了為何夫君夜夜不回家。
竹林小院有這麽個美人，是她她也不願意回家！
“沒良心的東西！不得好死的沒廉恥的玩意！家裏的孩子都病了，你連看也不看，只顧來這裏和這些女道姑廝混！你們楞著做什麽，還不把這些娼婦綁了！”
女人身邊沖出幾個婦人，徑直朝玄一和妲木走過來，個個身強力壯，不像善茬。
段敏也看到了兩人，柱子正好擋住了善生，因此他心裏直犯嘀咕，善生去哪兒了？看到娘子帶來的人為難兩個道士，段敏默不作聲，只覺得那好看的道姑可惜了。
眼看一群人上了亭子，玄一冷笑一聲，一腳把善生踢出來：“你們要找的相好在這呢。”
眾人沒防備，走在最前面的被善生絆倒在地，後面的又被前面的絆倒。
一群人面面相覷，不知怎麽冒出了個男人。
善生淚眼汪汪，深情地喚道：“段郎，你終於來了。”
他面帶嫌惡地推開婦人，也不顧她們是不是要掉進池塘。善生一心一意迎到段敏身邊，看到站在他身邊的女人，又是一把推開。他道：“段郎，你都多久沒來了？”
段敏看看娘子，又看看善生，最終還是把娘子扶了起來：“七娘，沒事吧？”
段敏的娘子叫鄭七娘，家中排行老七，她的母親共生了七個孩子，死了四個，因此最小的女兒極受寵，在家時說一不二。不過再怎麽受寵，也還是要嫁人。鄭七娘風風光光進了段家的門，兩人親密了一段時間，漸漸的，段敏開始感到厭煩。
鄭七娘是好看的，可人怎能守著一個人過一輩子？
段敏畏懼鄭七娘，從未把外面的人帶進家中，不過還是被鄭七娘發現了蛛絲馬跡。
鄭七娘萬萬沒想到段敏找的竟然是個男人，她甩開段敏的手，指著兩人的鼻子大罵：“我呸！兩個不要臉的東西，在這草屁股，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！”
善生不樂意了，罵道：“哪輪到你這潑婦在這叫嚷，段郎和你在一起，真是瞎了眼！”
“白養你們了，還嫌不夠丟臉？還不把夫人帶回去？”段敏被罵了一陣，火也上來了，罵眾婦人，又對善生道，“你可少說兩句！”
善生急了，沒想到段敏竟為了個女人責難他：“你怎能這麽說，難道你對我說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騙我？”
善生和段敏在院子中拉拉扯扯，有仆婦拉住鄭七娘，還有仆婦拉住段敏，一時間，院子比集市還熱鬧。
看了好一會兒熱鬧，玄一才適時插了一句：“善生，你一個妖怪，怎麽和他一生一世？等他一世過去，你要殉情？”
玄一的話讓所有人一楞。
段敏看向善生：“你是妖怪？”
善生急道：“我是妖怪怎麽了？你不是發誓說無論我變成什麽樣都愛我麽？”
鄭七娘道：“原來是妖怪！”
她松了口氣，都怪妖怪迷惑了段郎，不然他斷不可能移情別戀。
善生還想說什麽，段敏忙退後一步：“妖怪！你別過來！”
善生倍感受傷，段敏可不管這些，他叫道：“道長，快快除了這妖怪，免得他禍害我！”
玄一看向善生，道：“咦，他這麽說呢。”
段敏見玄一和善生有說有笑，道：“道長，你不除妖，還等什麽？難道你和這妖怪是一夥的？”
善生不敢相信：“你怎能如此絕情？！”
段敏絲毫不覺得愧疚，道：“你可是妖怪！”
一群人來時急急忙忙，去時慌慌張張，段敏扶著鄭七娘，屁股著火似的匆忙離開。
善生見此，傷心得以淚洗面。
玄一道：“這沒你的事，你還不去還東西？”
善生心碎一地，失去了收集的執念，頓時化作青煙，開始一家一家還人臉。
兩人見狀，正要離開院子，卻瞧見櫻珠還躲在大門後。
妲木道：“你這先生是個抹臉怪，你怎麽還留在這？”
櫻珠道：“我不走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自由了，他不敢為難你。”
櫻珠搖搖頭：“先生從來沒有為難我。”
妲木微微詫異：“你不怕他？”
櫻珠歪著腦袋道：“那時候，是先生救我。”
櫻珠原叫四妹，母親生到第七個的時候生到了兒子，可家裏窮，四妹就被交給了人販子。
路過的善生打算來人間生活，買下了四妹，又嫌這名字俗氣，因此四妹改為櫻珠。善生喜歡好看的，但那天不知為什麽偏偏買下面黃肌瘦的櫻珠。
櫻珠來到竹林小院，每日端茶倒水掃地看大門就完了，她不用洗衣服，也不用下廚，因為善生不吃東西，還嫌她洗不幹凈衣服。
櫻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。
她覺得這日子很不錯。偶爾善生心情好還會教櫻珠讀書寫字。
起碼比起家裏的日子好多了。
能吃飽穿暖，還不用挨罵挨打。
可惜先生是個妖怪。
櫻珠偷偷去倉庫看過善生收集的臉，一開始她以為那些都是先生畫出來的，可一個個還能哭會笑。
櫻珠心知遇到了妖怪，害怕極了，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，她無一技之長，除了竹林小院還能去哪？
再者，善生待她不算壞。
玄一道：“你不怕他把你吃了？”
櫻珠畏縮了一下，猶豫道：“不怕，先生若真想吃我，我跑就是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沒聽說過抹臉怪吃人，但你和妖怪待在一起，恐怕會有各種不便，還是應該早做打算。”
妲木想了想，數了十兩銀子，交給櫻珠。她道：“這些錢你拿去，作為你日後傍身之用。”
櫻珠受寵若驚，道：“多謝道長。”
妲木搖搖頭，她改變了主意，善生似乎罪不至死。
青田鎮的雨綿綿不絕，又細又密，玄一待了幾天，覺得客棧又潮又濕，實在不宜睡覺，趁著妲木不備，溜進了附近的賭場。
妲木揪到玄一時，玄一已贏了一大筆錢，還被賭場盯上了，兩人幾乎是被半恐嚇半哄騙趕出了賭場。
玄一拿著贏來的錢，說要請妲木吃炒河粉。兩人還沒到街上，便看到一行吹嗩吶、敲鑼鼓的隊伍經過，穿著黑衣黑褲，還高舉幡旗。兩旁路人紛紛避讓，玄一和妲木被擠在人群中。
“這是誰家的老人？”
“不是老人，是對年輕人。”
人群議論紛紛。
“怎麽回事？”
“就是段員外和鄭七娘！”
“發生什麽事了？他們家不是怪有錢的麽？遭強盜了？”
“說起來都是作孽啊！都怪那家橋頭豆腐西施！”
“啊？有豆腐西施什麽事？”
“前兩天那段員外看上豆腐西施，兩人在橋邊眉來眼去，不知怎麽被鄭七娘知道了，鄭七娘是個氣性大的，唔，聽說是夜裏睡覺的時候，拿石頭砸死了段員外，自己則是喝毒酒跟段員外去了，就留下一封信，說來世還和段員外做冤家。”
“這也太偏激了……”
“誰說不是呢，段員外可真慘。”
“那是他活該，誰叫他三心二意、喜新厭舊！”
人群中，一個姑娘說了這麽句，大家都沈默下來。
等到送葬的隊伍走遠了，一個身影跑出來。
“兩位道長，你們怎麽在這裏？”善生討好地笑道。
善生已經換了張臉，是妲木畫的。
玄一道：“你不去還臉，在這裏湊什麽熱鬧？”
善生笑嘻嘻地道：“我許久沒出竹林小院，竟不知附近搬來一戶人家，我要去街上買些東西拜訪人家。”
玄一毫不客氣地打斷善生：“看來，那戶人家的主人長得不錯吧？”
善生道：“當然，有福娘子人美心善，我從未見過那麽溫柔的人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看上人家娘子了？”
善生道：“我打聽過了，有福娘子的郎君兩年前就死了，現在有一女一兒。”
玄一道：“你的段郎呢？”
善生道：“我本來愛他，可他不愛我，那就算了。”
還能這樣……
妲木面上不顯，道：“你一個妖怪，和人談什麽愛，若你真愛她，應該離她遠一些。”
善生想不高興，可他不敢，便哼哼唧唧道：“道長，你一定沒有愛過別人。”
玄一噗嗤笑出聲，攔住妲木：“隨他去吧，反正，他很快就會換個人愛的。”
“姐姐——漂亮姐姐——”
兩人轉身要走，一個小女孩與人群逆流而行，攔住玄一。
“有個哥哥叫我把這個送給你。”
小女孩骨瘦如柴，面黃肌瘦，現在冬天了，身上也卻僅有一件單薄的茅草衣。
小女孩伸出手，手心上是一塊石頭。
黑灰色的。
看著平平無奇，一點也不起眼。
但玄一眉頭一皺，拿起了石頭。
妲木道：“是誰送給你的？還記得樣子麽？”
小女孩搖搖頭，身子因為害怕而微微發抖。
妲木嘆了口氣，脫了道袍，披在小女孩的身上。
“肚子餓麽？”
最後，妲木把小女孩送到了竹林小院，善生不敢拒絕，嘀嘀咕咕收留了她。
安排好一切，妲木才問道：“是誰送你石頭？”
玄一道：“他在客棧，我們回去看看吧。”
兩人回到客棧，沒看見人。
玄一道：“你先去收拾，我在這裏等他。”
妲木點點頭，依言上樓去了。
等妲木上樓，玄一掀開夥房的門簾，來到院子。
院子裏有個身影。
玄一突然想到，若此時一道雷劈下來，也不知他還能不能保持優雅？
轟隆隆——
僅僅是一個念頭，雲層上方立馬出現了雷聲。
玄一嘆了口氣。
“玄一道長為何嘆氣？”男人聽到嘆氣聲，轉過身道。
他身形頎長，面貌豐神俊朗，冠服端嚴，青田鎮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人物。
玄一似笑非笑：“關你屁事。”
男人被噎，也不氣惱，又道：“道長不問問我是誰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想說就說，沒人攔著你。”
男人道：“道長，你們去了水晶宮，應當知道，這非人和人本是同類，但滄海桑田，同類分道揚鑣，有了嫌隙猜忌、流血死亡。”
玄一道：“那又怎樣？”
男人道：“道長不覺得這樣很無聊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是無聊。”
男人笑道：“我也這麽想，道長願意幫我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你也很無聊。”
男人道：“看來道長不願意，那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玄一挑起眉。
男人笑道：“不知道長是否記得三十年前，一顆彗星從群星墜落，來到這個世界？”
玄一道：“有這回事？”
男人繼續道：“我運氣不錯，那顆彗星正好掉在我的旁邊，因為星星幫忙，我的計劃幾乎快完成了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這時候我應該說恭喜麽？”
男人道：“但我覺得奇怪，似乎有人知道我的計劃，每次計劃完成，總會有蟲子跟過來。就我所知，目前的非人和人當中，絕少有知曉過去和未來的存在。所以，我問了它，它告訴我，你和它一樣，不屬於這裏。”
“哦？它連這個也告訴你了？”玄一微微皺眉，隨即笑了，但她的笑意沒有到達眼底，“居然詐我。”
男人也笑了：“本來不確定，現在確定了。”
“玄一。”妲木忽然推開窗，看向院子。
“妲木打他！他是梼杌！”
玄一手指男人。
一道天雷徑直朝梼杌劈下！
但梼杌站著的位置空了，被雷劈過的地方一片焦黑。
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過後，梼杌重新出現在院子。隨即幾道黑氣拔地而起，瞬間鑄成牢籠，想要困住梼杌。
他的目光落在妲木的身上，輕嗤一聲：“對我沒用。”
妲木卻不理會，她已念動字訣，院子中瞬間布滿金色符文。
梼杌冷笑一聲：“你就這麽信任她？你知道她是誰麽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是梼杌！”
梼杌道：“你不怕被她騙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這是為我好？”
梼杌嘆息一聲：“你和你娘還真像。”
“……”從未有人對妲木提起過她的親生母親，即使是崔明道長也未提起過，妲木一直以為自己是崔明道長撿來的，此時聽到梼杌的話，她一瞬間分了神。
梼杌便趁著這時候忽然收了手，身影極快地飄遠了。
玄一道：“哎呀，讓他跑了。”
妲木望著梼杌離開的方向，道：“他認識我的母親。”
玄一的視線飄向別處：“咦，是麽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一直不肯告訴我，是不打算告訴我了？”
玄一想著要不幹脆裝聾作啞。
妲木看著玄一，好氣又好笑，她搖搖頭，就要上樓。
玄一忙追上去：“你生氣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沒有。”
玄一道：“你看起來好像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我生氣了又怎樣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不是不想告訴你，只是……”
妲木目光炯炯：“十幾年前我就問過你，你不肯說，現在你還是不肯說。”
玄一想了想，道：“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要準備什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現在還沒想好怎麽編，要不你晚點再問？”
妲木白她一眼：“別擋路。”
玄一道：“果然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那梼杌為什麽來找你？”
玄一道：“因為我太厲害？”
妲木道：“他找你幫忙？”
玄一討好地道：“我拒絕了哦。”
妲木看向玄一，不知怎麽想起了多年以前，她對一切還好奇的時候，曾問過玄一是誰。
那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？
妲木道：“梼杌問我為何相信你，因為我們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，這段時間不算短，這就足夠了。”
玄一道：“再加上三個月。”
妲木道：“……”
玄一又道：“其實，有的人活了幾十年才發現枕邊人或朋友心狠手辣的例子不算少。”
妲木道：“在我生氣前，你最好離遠點。”
玄一懷疑妲木是想說“滾”，這一次，她倒是老老實實起開了。
妲木收拾好行李，玄一在樓下等著。看到妲木出門，玄一回過頭。
“我們去落星鎮吧，你不是想知道你的過去麽？”玄一說著，又補了一句，“……有點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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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以為會送我們回永安觀呢。”
“腳踏實地的感覺不錯。”
“我想好好睡個覺。”
“你知道這一切嗎？玄一。”
岸邊有兩人，正是妲木和玄一。
玄一停住腳步：“知道，我全都知道，包括梼杌拿走了海民的巫經。”
妲木直視玄一的目光：“為什麽？”
妲木沒有說，但玄一明白她的意思。為什麽不早說，為什麽不阻止梼杌，為什麽不能幫助她們？
妲木道：“有時候我覺得我一點也不了解你，我不知道你是誰，你的過去，你來自何處，還有，你是否站在梼杌那邊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哪邊也不站。”
妲木道：“即使這個世界可能會被毀滅？”
玄一道：“真到了那時候，我可以帶你走，如果你願意。”
妲木得到了答案，忽然松了口氣，但僵硬緊張的背還是出了一身薄汗。她道：“你不會阻攔我？”
玄一笑道：“我什麽時候攔過你？”
“你是沒有，我八歲的時候……”妲木止住了話，說起另外一件事，“不知丹離怎樣了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她已經回到水晶宮。”
丹離本來也要跟著一起上岸，但在上岸前，她忽然做了決定，她要跟雲鶴、提燈一起，說服其他海民，一起阻止梼杌。因此把信交給了妲木，囑咐她代為交給大巫。
玄一和妲木在一個名為海北村的村子上了岸，兩人從海北村趕到附近的城鎮就花了兩天時間。
鎮子叫青田鎮。
明明鯤鵬一路向北，大鯰魚卻把她們放到南方下岸。
南方且靠近海邊的冬天是濕冷的，尤其是下雨的時候。兩人在青田鎮找了一家客棧，置辦了行李用品，打算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路，沒想到半夜就被冷醒了，窗外雨聲滴滴嗒嗒，放在屋裏的火爐沒了火，蓋在身上的被是冷的。
玄一在床內睡得正香，一動也不動。妲木起身點火，在火爐旁烤了一陣，等睡意重新襲來，又去把窗子關小一些。
剛站在到窗邊，妲木註意到有個疑似乞丐的人影走了過去，人影衣衫襤褸，亂糟糟的長發垂到腳跟，還有些頭發垂在臉上，擋住了臉。此時天上還下著雨，又濕又冷，他不找地方避雨，反倒安靜走在街上。
那人影就要走出街道時，忽然回頭，與妲木對上了目光。
妲木一下清醒了。
那身影沒有臉。
“怎麽了？”
玄一也醒了，但很快迷迷糊糊又睡著了。
妲木掖了掖被角，上了床：“睡吧。”
第二天，青田鎮的雨下得更大了。嘩啦啦的，像是誰從天上倒下一盆水。街道泥濘不堪，路上沒幾個行人。玄一和妲木在窗邊喝茶，兩人正商量著是直接趕路還是先等雨停了，鄰座忽然傳來吵嚷。
“昨晚的事你們聽說了吧？”
“什麽事啊？”
“你不知道？唐大的臉被妖怪偷了！”
“什麽？仔細說說！”
“昨晚上，唐大睡覺的時候，感覺家裏進來了人，他怕是賊人，馬上起床去查看，只見一個乞丐闖了進來，明明門窗都關了，唐大也不明白乞丐是從哪裏進來的。他當下就要喊抓賊，誰想到那乞丐又忽然消失了，唐大疑心是妖怪，當即把周娘子推醒，周娘子醒來，立馬大叫一聲，把四周鄰裏也鬧起來了。大家一看，發現那唐大的臉沒了！”
“什麽叫臉沒了？臉沒了還能活？”
“真的假的？”
“就是眼睛鼻子嘴巴都沒了，這條街的都知道，我還能騙你們？不信，你們自己去看看！”
外面雨還下著，這桌人就跑去看熱鬧了。他們的聲音大，有不少人聽到了，也跟著走出去，想看看人沒臉了是怎樣。
“我也去看看。”妲木跟著起身。
玄一道：“你怎麽變得愛湊熱鬧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昨晚上，我看到了抹臉怪。”
妲木和玄一來到唐大家時，唐大的院子已經擠滿了人。
都是來看熱鬧的。
有的擠不進去，心裏著急，忙問前面的人。
那看戲的人樂呵呵地道：“有兩個大師在裏面治病呢。”
唐大的臉丟了，枕邊人周娘子正著急忙慌時，兩個大師冒了出來，說是能治唐大的無臉。
兩個大師骨瘦如柴，看起來仙風道骨，周娘子忙把人請進屋。
兩位大師中，一個滿臉麻子，自稱空靜，另一個謝頂，自稱空靈。
還沒進屋，空靜便大喝一聲：“有妖氣！”
周娘子嚇了一跳：“什麽妖氣？”
空靈嘆氣道：“周娘子有所不知，我這師弟有雙陰陽眼，從小能看到常人看不到之物，看來這屋子充滿了妖氣。”
周娘子臉色蒼白：“大師，救救我們！”
空靈擺手道：“先去看看唐大。”
三人進了屋，唐大待在裏間，周娘子掀起簾子的時候有點猶豫，雖說裏面那個人是她的丈夫，可乍看到一張空白的臉，還是怪瘆人的。
空靈和空靜跟著進去。他們兩人走南闖北討生活，也算是有些見識，聽說唐大變成了無臉，可畢竟沒親眼見過，因此沒有放在心上，等真看到唐大時，兩人差點叫出來。
還是兩人互掐胳膊內側，這才沒失態。
唐大的臉上空無一物，光滑得像剝了殼的雞蛋。
著實詭異。
周娘子也不敢久看，她轉過臉，對著空靈和空靜道：“你們瞧他現在成了這樣，這可叫人怎麽活啊？”
沒有嘴巴，有話說不出，沒有眼睛，有淚流不出，唐大只能拍著桌子表示恐懼。
空靜眉頭一皺：“別急，一切在我掌握之外。”
空靈和周娘子去準備黑狗血，空靜則一手握天蓬尺，一手持羅盤，在屋中轉來轉去。
羅盤也跟著飛快轉動，直到停在某處，空靜有意給大家露一手，大喝一聲：“萬神朝禮，金光速現，覆護真人。急急如律令！”
只見一團黑氣飛快從屏風上逃出來，侍立在旁的空靈手疾眼快，猛地朝屏風潑上一大盆黑狗血，黑氣四散，消失在空中。
空靈大聲道：“周娘子，你家的妖氣已被我破除，你可以放心了！”
圍觀的眾人也是一陣歡呼。
周娘子眼含熱淚，忙去裏間查看唐大的情形，卻發現唐大的臉還是空空如也！
周娘子急道：“大師，這是怎麽回事？”
空靈見狀，神色絲毫未變，道：“周娘子，莫要著急，我們已經祛除妖怪，只是這妖怪厲害，給唐大施的妖法一時難以祛除，不過也不用著急，只要服用我們特制的九轉回神丸，兩日之後，唐大的臉就能恢覆原狀。但是……”
周娘子急道：“但是什麽？”
空靈道：“妖我們已經除了，可這九轉回神丸中，有一味九轉草極難尋得，平日裏有富商出白銀百兩，我們也不肯賣，但見與你有緣，只要你們出五十兩，便送你們兩日的藥，如何？”
周娘子吸了口氣：“五十兩？！”
空靈冷笑道：“不過五十兩，我們可以呆在這，包唐大重新長出臉，若嫌貴，您可以上別處找別家，可保不準唐大還能不能熬過今晚。”
周娘子正哆哆嗦嗦要去裏間拿錢，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一道笑聲，極為刺耳。
“周娘子，兩日之後，不等唐大的臉回來，他先餓死了！”
空靈和空靜尋聲看向來人，發現是個道士，還是個貌美的女道，登時不屑。空靈和空靜相互一笑，果然，不等他們開口，已經有人幫他們說話。
“哪裏來的騙子，竟敢胡言亂語！”
“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，人餓個兩三天死不了！”
“從沒見過你，不會是哪家員外偷跑出來的小妾，裝成假道士吧！”
看熱鬧的人反而團團把玄一和妲木圍住，一人一句。玄一還沒說話，妲木先開口了，她冷笑一聲，道：“你們平日裝神弄鬼討口飯吃也就算了，如今這家人真遇上了事，你們還這麽騙人，豈不是故意害死人，良心何在？”
空靈道：“你憑什麽說我們害人？”
玄一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能給唐大一張臉，你們能麽？”
周娘子原本要趕人，聽到玄一那麽說，立馬改了主意。她喜道：“道長，你真能把唐大的臉拿回來？”
玄一道：“一時半會兒拿不了，但可以先借張臉給他用，免得餓死在家裏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道長裏面請！”
她把人迎進屋，又道：“兩位道長可要準備什麽？”
玄一笑道：“一只筆就夠了。”
借臉是玄一說的，卻是由妲木動手。那兩個大師依靠在門邊，看到周娘子準備的是普通的筆，不由暗自發笑，覺得這兩人真是天真到了極點，妄想憑一支筆就畫出人臉來。
有那些愛看熱鬧還沒走的人，也擠進了屋子，方才他們還對這兩大師讚嘆不已，此時聽到有人能借臉，更是驚奇萬分。因此，人群把兩個大師擠到了角落邊上，還有人不慎踩了大師一腳。
玄一懶，坐在一旁看周娘子磨墨。
妲木拿筆蘸足了墨汁，下筆了。
玄一盯著看了一會兒，道：“眼睛是不是有點長了？”
周娘子道：“我家唐大的眼睛是有點丹鳳眼。”
玄一搖搖頭，道：“鼻子太高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高一點好，看著精神。”
妲木停下筆，盯住兩人。
周娘子不好意思地道：“道長，您繼續。”
半柱香後，唐大臉上的五官是有了，可並沒有變成真實。
空靈嘲笑道：“我道是哪裏的高人，你這算什麽借臉？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嘴巴，我也能畫！”
空靜也冷哼道：“周娘子，你還不把人趕出去？”
但兩人話音未落，唐大的臉上有了變化，眼睛微微睜開，眼珠子轉了一圈，嘴巴則向兩邊咧開。
“我的臉！”唐大摸了摸臉，大叫一聲，“我有臉了！”
一旁的周娘子早把銅鏡遞了過去：“看看！”
唐大對鏡查看自己的臉，左看右看，道：“我覺得，沒我原來的那張臉好看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說的什麽話！要不是道長，你連臉都沒有！還不快點謝過道長！”
妲木道：“先別謝那麽早，這張臉只是暫時的，用不了多久，還是要找到你原來的那張臉才行。”
唐大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：“什麽？可我上哪兒去找臉？”
妲木道：“拿走你臉的是抹臉怪，抹臉怪外形與人相似，與人擦肩而過，便能奪走人的臉，但凡好看的臉，都會被他奪走。”
周娘子道：“空靈和空靜大師剛才不是已經除妖了麽……咦，兩位大師呢？”
人群中，哪裏還有空靈和空靜的身影，他們是走南闖北的騙子，靠著變戲法騙了不少人，根本不會什麽除妖。看到妲木果然為唐大借到臉，他們早溜了。
唐大道：“敢問道長，抹臉怪在哪？”
青田鎮鎮郊有片竹林，遠離人煙和田莊，是一處躲避熱鬧的幽靜之地。此時下著雨，竹林更沒人來了。
“為什麽非要這個時候來，不如先等雨停了，你畫的那張臉還能用好幾天呢。”
“如果明天、後天還下雨呢？”
“誰讓你學藝不精，不肯和阿淺好好學畫皮？”
和玄一爭論是徒勞的，因為她總是有理。
妲木道：“抹臉怪在這？”
玄一道：“這裏清幽雅致，我們回去了也在附近種竹林吧，還要種紫竹，紫竹山怎能沒有紫竹呢？”
進了竹林沒走多遠，能看到一座院子。妲木走上前，拉起了掛在門前的銅鎖。銅鎖連著鈴鐺，拉上就叮叮當當地響。
門開了，出現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姑娘，十五歲上下，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，看起來聰明又機靈。
妲木拱手道：“小姑娘，我是從麗陽來的道士，旅途口渴，能否請小姑娘給口水喝？”
那小姑娘雙眼彎彎：“兩位道長等等。”
小姑娘掩上門，跑進屋去。
妲木道：“抹臉怪竟和人住在一起？”
玄一道：“不稀奇，我們不也養了一只會說話的貓？”
小姑娘很快出來了，一手拿傘，一手端盤，盤上是兩碗水。
妲木道了謝，又問道：“小姑娘，這裏就你一個人住麽？”
小姑娘年齡小，但不傻，聽到妲木的話，馬上警惕起來：“你們喝了水就走吧，我家先生不喜歡外人，看到你們要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我們想見見你家先生，方便進去麽？”
小姑娘道：“都說了，我們家先生不見外人。”
妲木一手擋住門，道：“鎮上出現了抹臉怪，你知道麽？”
小姑娘尖聲道：“抹臉怪？那是什麽？我好心給你們水喝，你們別在我這裏撒潑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你還沒進去跟你家先生說有客人來，怎麽知道他不喜歡我們？”
“櫻珠，你怎麽還在門口？”
一道聲音從院子裏傳來。小姑娘生氣地道：“先生，來了兩個牛鼻子。”
那聲音又喊道：“趕出去！別和他們啰嗦！”
櫻珠正要應聲，玄一趁她不註意，鉆進院子裏，喊道：“別這麽冷漠嘛，我瞧你們有道緣，不如跟我走。”
院子有池塘，水面有亭子。先生在亭子裏，他聽到玄一的聲音，掀起簾子，正要發怒，便看到玄一。
玄一生得美，是粗布道衣也掩不住的美，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一人，細雨、紙傘、池塘、庭院、竹門成了她的背景，離她那麽近，又那麽遠，。
先生當即道：“櫻珠，讓她們進來！”
櫻珠扁著嘴，明顯不高興，但又沒說什麽。
她在前面引路，繞過池塘，沿著游廊，把兩人帶到亭子中。
亭子已經有一男人，看起來二十多歲，生得唇紅齒白，正在撫琴煮茶。
他示意兩人坐下，又讓櫻珠給兩人沏茶，看起來是哪家的公子，斯斯文文地道：“兩位道長從何處來，往何處去？”
玄一搶先道：“從來處來，去該去處。”
男子笑道：“道長的來去都很神秘啊。”
玄一對著妲木咬耳朵：“我早想著有人這麽問我我就這麽答了，顯得特有水平。”
妲木懶得搭理她，問道：“先生又是從何處來？”
男子一楞，他剛才只註意到玄一，此時聽到妲木的話，仿佛才發現她存在般，微微驚訝地道：“你們真奇怪，一美一醜竟然能待在一起？”
妲木面皮抽了抽，道：“醜？”
玄一大笑起來：“先生，你真有意思！”
男子坦然道：“我說的是實話，我不喜歡騙人，兩位道長不要見怪。我喜歡美麗的臉，最不能忍受醜，醜的東西就不應該在世上存在，醜陋的臉更是可惡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先生的臉長得不錯。”
男子摸了摸臉，道：“是，這是我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才能保持美麗的臉，可如今這張臉也不行了，你們看這裏，居然長出了細紋和斑點，明明我已經很註意盡量不要曬到太陽了。”
男子喝了一口茶，激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後，又道：“但如今我不怕了。”
玄一道：“哦？先生看開了？”
男子清秀的臉上出現一絲神秘的笑：“是你，你出現了，你救了我。”
玄一道：“我？”
男子道：“你看看你的這張臉，簡直美得不像話！長在你身上多可惜，你不懂愛護，不懂珍惜，不配有這麽美麗的臉！”
男子神色一凜，兩袖忽然化成黑氣，徑直沖向玄一！
玄一沒有躲閃，她紋絲不動，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。
是嘲諷的笑。
男子驚疑不定，他喜歡美麗的臉上不會出現驚慌、恐懼之類的醜陋情緒，但偶爾嚇一嚇這些狂妄無知的人類，也很有意思。
可這道士的表現太奇怪了。
她竟然一點也不害怕。
這些念頭一一閃過，男子最終想到，這道士怕是被嚇傻了。
當黑氣觸碰到玄一的臉時，一張漂亮的臉脫落下來，出現在男子手中。
男子摩挲著手上的臉，不經再次感嘆這張臉竟能如此美麗。他正細細欣賞，手上忽然一沈，人臉越來越重，竟然如石塊一般，壓得他手都要擡不起來。
男子滿臉不可置信：“怎麽回事？”
“原來你這麽喜歡我的臉，那就送一張給你吧，誰讓我美麗又善良呢。”
男子驚訝地擡起頭，玄一的臉竟然還在，她笑嘻嘻的，無所畏懼的模樣。男子心一慌，想要丟掉臉，卻驚恐地發現臉黏在手上，甩也甩不掉，不僅越來越沈，還有繼續往下陷的趨勢。
“道長，我知道錯了，饒了我吧！是我有眼無珠，不該冒犯您！”男子趴在地上，苦苦哀求道。
妲木道：“你拿走別人的臉，都放哪了？”
男子道：“我放在倉庫，你們不能拿走我的臉，那都是我辛辛苦苦收集來的！”
妲木看向玄一。玄一擡了擡眉毛。
男子驚呼一聲，整個人趴在地上：“好好好，都給你們！”
玄一一腳踩上男子的腦袋：“少廢話，你這張臉也是從別人臉那搶走的。”
男人大驚失色，道：“這張臉不行！”
妲木道：“怎麽不行，你本就沒有臉。”
“不行，我還要見人哪！”
男人痛哭流涕。
男子叫善生，他每日在竹林小院撫琴煮茶，過得愜意舒適。
直到有一天，一個男人無意闖進竹林小院。
男人叫段敏，樣貌不凡，與友人游玩，在竹林中迷路，看到小院，便想來打探出路。
善生對段敏一見鐘情，段敏亦然。兩人整日窩在竹林小院談情說愛，纏纏綿綿難舍難分。
但兩人恩愛了不到一個月。段敏想起還未給家中報平安，於是與善生告別，說自己安頓好家中母父後，再來竹林小院相會。
段敏沒有食言，不出幾天，又回到了小院。兩人小別勝新婚，很是黏糊了一陣。可沒過多久，段敏又說起家中生意無人搭打理，善生依依不舍，卻也不能不放他離去。
段敏重新出現在竹林小院已是十日後。
善生高興萬分，親自洗手作羹湯，但這次段敏也沒住多久，便提出要回家侍奉雙親。
善生有點失望，他以為他對段敏一心一意，段敏對他也是如此，可惜世事總難如願。
善生開始自怨自艾，悲春傷秋。他埋怨段敏無情，唾棄自己懦弱，縱然如此，他心裏還是放不下段敏。
一天，他攬鏡自照，發現額頭竟然有一道皺紋。其實皺紋很淡，淡得不仔細盯著銅鏡根本不會發現。
可善生不這麽想，他覺得是他開始變老了，變醜了，段敏才沒那麽愛他。
所以他開始到處收集臉。當然，老的、小的、不美麗的不能要，要眼睛大、有神，還要鼻子挺拔、鼻翼不能太大，更要皮膚光潔無瑕、吹彈可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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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生還趴在地上，垂頭喪氣地道：“不知道，兩位道長，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，我對段郎是真愛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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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生嗚嗚哭起來。
妲木道：“把別人的臉還回去，沒人想聽你在這哭。”
人臉從善生的手上輕飄飄的滑落下來，跌在地上，混入泥土中。
善生身上的禁錮一被解開，立馬爬起來，他道：“道長，我就想要張好看的臉，段郎還等著我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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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生不吭聲了，他覺得委屈，他只是想變得漂亮而已，怎麽那麽難？
“先生，段郎君來了！”守在院子的櫻珠突然喊道。
善生還沒來得及高興，櫻珠又喊道：“先生，段郎君的娘子也來了！”
善生的臉剛挎下來，一道又尖又細的聲音闖進院子。
“你那相好的在哪！快給我滾出來！”
妲木和玄一循聲看去，是一個身披鬥篷、妝容艷麗的女人，她在院子四處張望，企圖找出那相好的，櫻珠則躲在門後，完全不敢出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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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林小院有這麽個美人，是她她也不願意回家！
“沒良心的東西！不得好死的沒廉恥的玩意！家裏的孩子都病了，你連看也不看，只顧來這裏和這些女道姑廝混！你們楞著做什麽，還不把這些娼婦綁了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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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敏也看到了兩人，柱子正好擋住了善生，因此他心裏直犯嘀咕，善生去哪兒了？看到娘子帶來的人為難兩個道士，段敏默不作聲，只覺得那好看的道姑可惜了。
眼看一群人上了亭子，玄一冷笑一聲，一腳把善生踢出來：“你們要找的相好在這呢。”
眾人沒防備，走在最前面的被善生絆倒在地，後面的又被前面的絆倒。
一群人面面相覷，不知怎麽冒出了個男人。
善生淚眼汪汪，深情地喚道：“段郎，你終於來了。”
他面帶嫌惡地推開婦人，也不顧她們是不是要掉進池塘。善生一心一意迎到段敏身邊，看到站在他身邊的女人，又是一把推開。他道：“段郎，你都多久沒來了？”
段敏看看娘子，又看看善生，最終還是把娘子扶了起來：“七娘，沒事吧？”
段敏的娘子叫鄭七娘，家中排行老七，她的母親共生了七個孩子，死了四個，因此最小的女兒極受寵，在家時說一不二。不過再怎麽受寵，也還是要嫁人。鄭七娘風風光光進了段家的門，兩人親密了一段時間，漸漸的，段敏開始感到厭煩。
鄭七娘是好看的，可人怎能守著一個人過一輩子？
段敏畏懼鄭七娘，從未把外面的人帶進家中，不過還是被鄭七娘發現了蛛絲馬跡。
鄭七娘萬萬沒想到段敏找的竟然是個男人，她甩開段敏的手，指著兩人的鼻子大罵：“我呸！兩個不要臉的東西，在這草屁股，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！”
善生不樂意了，罵道：“哪輪到你這潑婦在這叫嚷，段郎和你在一起，真是瞎了眼！”
“白養你們了，還嫌不夠丟臉？還不把夫人帶回去？”段敏被罵了一陣，火也上來了，罵眾婦人，又對善生道，“你可少說兩句！”
善生急了，沒想到段敏竟為了個女人責難他：“你怎能這麽說，難道你對我說的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騙我？”
善生和段敏在院子中拉拉扯扯，有仆婦拉住鄭七娘，還有仆婦拉住段敏，一時間，院子比集市還熱鬧。
看了好一會兒熱鬧，玄一才適時插了一句：“善生，你一個妖怪，怎麽和他一生一世？等他一世過去，你要殉情？”
玄一的話讓所有人一楞。
段敏看向善生：“你是妖怪？”
善生急道：“我是妖怪怎麽了？你不是發誓說無論我變成什麽樣都愛我麽？”
鄭七娘道：“原來是妖怪！”
她松了口氣，都怪妖怪迷惑了段郎，不然他斷不可能移情別戀。
善生還想說什麽，段敏忙退後一步：“妖怪！你別過來！”
善生倍感受傷，段敏可不管這些，他叫道：“道長，快快除了這妖怪，免得他禍害我！”
玄一看向善生，道：“咦，他這麽說呢。”
段敏見玄一和善生有說有笑，道：“道長，你不除妖，還等什麽？難道你和這妖怪是一夥的？”
善生不敢相信：“你怎能如此絕情？！”
段敏絲毫不覺得愧疚，道：“你可是妖怪！”
一群人來時急急忙忙，去時慌慌張張，段敏扶著鄭七娘，屁股著火似的匆忙離開。
善生見此，傷心得以淚洗面。
玄一道：“這沒你的事，你還不去還東西？”
善生心碎一地，失去了收集的執念，頓時化作青煙，開始一家一家還人臉。
兩人見狀，正要離開院子，卻瞧見櫻珠還躲在大門後。
妲木道：“你這先生是個抹臉怪，你怎麽還留在這？”
櫻珠道：“我不走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自由了，他不敢為難你。”
櫻珠搖搖頭：“先生從來沒有為難我。”
妲木微微詫異：“你不怕他？”
櫻珠歪著腦袋道：“那時候，是先生救我。”
櫻珠原叫四妹，母親生到第七個的時候生到了兒子，可家裏窮，四妹就被交給了人販子。
路過的善生打算來人間生活，買下了四妹，又嫌這名字俗氣，因此四妹改為櫻珠。善生喜歡好看的，但那天不知為什麽偏偏買下面黃肌瘦的櫻珠。
櫻珠來到竹林小院，每日端茶倒水掃地看大門就完了，她不用洗衣服，也不用下廚，因為善生不吃東西，還嫌她洗不幹凈衣服。
櫻珠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了。
她覺得這日子很不錯。偶爾善生心情好還會教櫻珠讀書寫字。
起碼比起家裏的日子好多了。
能吃飽穿暖，還不用挨罵挨打。
可惜先生是個妖怪。
櫻珠偷偷去倉庫看過善生收集的臉，一開始她以為那些都是先生畫出來的，可一個個還能哭會笑。
櫻珠心知遇到了妖怪，害怕極了，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，她無一技之長，除了竹林小院還能去哪？
再者，善生待她不算壞。
玄一道：“你不怕他把你吃了？”
櫻珠畏縮了一下，猶豫道：“不怕，先生若真想吃我，我跑就是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沒聽說過抹臉怪吃人，但你和妖怪待在一起，恐怕會有各種不便，還是應該早做打算。”
妲木想了想，數了十兩銀子，交給櫻珠。她道：“這些錢你拿去，作為你日後傍身之用。”
櫻珠受寵若驚，道：“多謝道長。”
妲木搖搖頭，她改變了主意，善生似乎罪不至死。
青田鎮的雨綿綿不絕，又細又密，玄一待了幾天，覺得客棧又潮又濕，實在不宜睡覺，趁著妲木不備，溜進了附近的賭場。
妲木揪到玄一時，玄一已贏了一大筆錢，還被賭場盯上了，兩人幾乎是被半恐嚇半哄騙趕出了賭場。
玄一拿著贏來的錢，說要請妲木吃炒河粉。兩人還沒到街上，便看到一行吹嗩吶、敲鑼鼓的隊伍經過，穿著黑衣黑褲，還高舉幡旗。兩旁路人紛紛避讓，玄一和妲木被擠在人群中。
“這是誰家的老人？”
“不是老人，是對年輕人。”
人群議論紛紛。
“怎麽回事？”
“就是段員外和鄭七娘！”
“發生什麽事了？他們家不是怪有錢的麽？遭強盜了？”
“說起來都是作孽啊！都怪那家橋頭豆腐西施！”
“啊？有豆腐西施什麽事？”
“前兩天那段員外看上豆腐西施，兩人在橋邊眉來眼去，不知怎麽被鄭七娘知道了，鄭七娘是個氣性大的，唔，聽說是夜裏睡覺的時候，拿石頭砸死了段員外，自己則是喝毒酒跟段員外去了，就留下一封信，說來世還和段員外做冤家。”
“這也太偏激了……”
“誰說不是呢，段員外可真慘。”
“那是他活該，誰叫他三心二意、喜新厭舊！”
人群中，一個姑娘說了這麽句，大家都沈默下來。
等到送葬的隊伍走遠了，一個身影跑出來。
“兩位道長，你們怎麽在這裏？”善生討好地笑道。
善生已經換了張臉，是妲木畫的。
玄一道：“你不去還臉，在這裏湊什麽熱鬧？”
善生笑嘻嘻地道：“我許久沒出竹林小院，竟不知附近搬來一戶人家，我要去街上買些東西拜訪人家。”
玄一毫不客氣地打斷善生：“看來，那戶人家的主人長得不錯吧？”
善生道：“當然，有福娘子人美心善，我從未見過那麽溫柔的人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看上人家娘子了？”
善生道：“我打聽過了，有福娘子的郎君兩年前就死了，現在有一女一兒。”
玄一道：“你的段郎呢？”
善生道：“我本來愛他，可他不愛我，那就算了。”
還能這樣……
妲木面上不顯，道：“你一個妖怪，和人談什麽愛，若你真愛她，應該離她遠一些。”
善生想不高興，可他不敢，便哼哼唧唧道：“道長，你一定沒有愛過別人。”
玄一噗嗤笑出聲，攔住妲木：“隨他去吧，反正，他很快就會換個人愛的。”
“姐姐——漂亮姐姐——”
兩人轉身要走，一個小女孩與人群逆流而行，攔住玄一。
“有個哥哥叫我把這個送給你。”
小女孩骨瘦如柴，面黃肌瘦，現在冬天了，身上也卻僅有一件單薄的茅草衣。
小女孩伸出手，手心上是一塊石頭。
黑灰色的。
看著平平無奇，一點也不起眼。
但玄一眉頭一皺，拿起了石頭。
妲木道：“是誰送給你的？還記得樣子麽？”
小女孩搖搖頭，身子因為害怕而微微發抖。
妲木嘆了口氣，脫了道袍，披在小女孩的身上。
“肚子餓麽？”
最後，妲木把小女孩送到了竹林小院，善生不敢拒絕，嘀嘀咕咕收留了她。
安排好一切，妲木才問道：“是誰送你石頭？”
玄一道：“他在客棧，我們回去看看吧。”
兩人回到客棧，沒看見人。
玄一道：“你先去收拾，我在這裏等他。”
妲木點點頭，依言上樓去了。
等妲木上樓，玄一掀開夥房的門簾，來到院子。
院子裏有個身影。
玄一突然想到，若此時一道雷劈下來，也不知他還能不能保持優雅？
轟隆隆——
僅僅是一個念頭，雲層上方立馬出現了雷聲。
玄一嘆了口氣。
“玄一道長為何嘆氣？”男人聽到嘆氣聲，轉過身道。
他身形頎長，面貌豐神俊朗，冠服端嚴，青田鎮絕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人物。
玄一似笑非笑：“關你屁事。”
男人被噎，也不氣惱，又道：“道長不問問我是誰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想說就說，沒人攔著你。”
男人道：“道長，你們去了水晶宮，應當知道，這非人和人本是同類，但滄海桑田，同類分道揚鑣，有了嫌隙猜忌、流血死亡。”
玄一道：“那又怎樣？”
男人道：“道長不覺得這樣很無聊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是無聊。”
男人笑道：“我也這麽想，道長願意幫我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你也很無聊。”
男人道：“看來道長不願意，那真是太可惜了。”
玄一挑起眉。
男人笑道：“不知道長是否記得三十年前，一顆彗星從群星墜落，來到這個世界？”
玄一道：“有這回事？”
男人繼續道：“我運氣不錯，那顆彗星正好掉在我的旁邊，因為星星幫忙，我的計劃幾乎快完成了。”
玄一笑道：“這時候我應該說恭喜麽？”
男人道：“但我覺得奇怪，似乎有人知道我的計劃，每次計劃完成，總會有蟲子跟過來。就我所知，目前的非人和人當中，絕少有知曉過去和未來的存在。所以，我問了它，它告訴我，你和它一樣，不屬於這裏。”
“哦？它連這個也告訴你了？”玄一微微皺眉，隨即笑了，但她的笑意沒有到達眼底，“居然詐我。”
男人也笑了：“本來不確定，現在確定了。”
“玄一。”妲木忽然推開窗，看向院子。
“妲木打他！他是梼杌！”
玄一手指男人。
一道天雷徑直朝梼杌劈下！
但梼杌站著的位置空了，被雷劈過的地方一片焦黑。
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過後，梼杌重新出現在院子。隨即幾道黑氣拔地而起，瞬間鑄成牢籠，想要困住梼杌。
他的目光落在妲木的身上，輕嗤一聲：“對我沒用。”
妲木卻不理會，她已念動字訣，院子中瞬間布滿金色符文。
梼杌冷笑一聲：“你就這麽信任她？你知道她是誰麽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是梼杌！”
梼杌道：“你不怕被她騙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這是為我好？”
梼杌嘆息一聲：“你和你娘還真像。”
“……”從未有人對妲木提起過她的親生母親，即使是崔明道長也未提起過，妲木一直以為自己是崔明道長撿來的，此時聽到梼杌的話，她一瞬間分了神。
梼杌便趁著這時候忽然收了手，身影極快地飄遠了。
玄一道：“哎呀，讓他跑了。”
妲木望著梼杌離開的方向，道：“他認識我的母親。”
玄一的視線飄向別處：“咦，是麽？”
妲木道：“你一直不肯告訴我，是不打算告訴我了？”
玄一想著要不幹脆裝聾作啞。
妲木看著玄一，好氣又好笑，她搖搖頭，就要上樓。
玄一忙追上去：“你生氣了？”
妲木道：“沒有。”
玄一道：“你看起來好像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我生氣了又怎樣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不是不想告訴你，只是……”
妲木目光炯炯：“十幾年前我就問過你，你不肯說，現在你還是不肯說。”
玄一想了想，道：“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。”
妲木道：“你要準備什麽？”
玄一道：“我現在還沒想好怎麽編，要不你晚點再問？”
妲木白她一眼：“別擋路。”
玄一道：“果然生氣了。”
妲木道：“那梼杌為什麽來找你？”
玄一道：“因為我太厲害？”
妲木道：“他找你幫忙？”
玄一討好地道：“我拒絕了哦。”
妲木看向玄一，不知怎麽想起了多年以前，她對一切還好奇的時候，曾問過玄一是誰。
那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？
妲木道：“梼杌問我為何相信你，因為我們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，這段時間不算短，這就足夠了。”
玄一道：“再加上三個月。”
妲木道：“……”
玄一又道：“其實，有的人活了幾十年才發現枕邊人或朋友心狠手辣的例子不算少。”
妲木道：“在我生氣前，你最好離遠點。”
玄一懷疑妲木是想說“滾”，這一次，她倒是老老實實起開了。
妲木收拾好行李，玄一在樓下等著。看到妲木出門，玄一回過頭。
“我們去落星鎮吧，你不是想知道你的過去麽？”玄一說著，又補了一句，“……有點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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